西南聯(lián)大紀念碑。 角勇 攝

西南聯(lián)大新校舍一角。原畫為趙寶煦1946年6月10日作，趙陽提供。

　　我畢業(yè)于西南聯(lián)大樸素厚重的土地上（西南聯(lián)大師范學院1946年8月起留昆獨立設置為昆明師范學院，1984年改稱云南師范大學），后又成為西南聯(lián)大豐饒歷史的研習者、記錄者、傳承者。20年來，我一次次瞻仰這宏偉的紀念碑，一次次致敬八十年前那群在全面抗戰(zhàn)中投身天南一隅、同國家民族共命運的人，一次次受到深刻的感染和教育。

　　烽火傳薪

　　西南聯(lián)大，抗日戰(zhàn)爭中一顆璀璨奪目的文化珍珠。它誕生于國家罹難、民族危亡的緊要時刻，寄寓著我們民族在最危險的時候仍然堅定地賡續(xù)文化氣象、保存教育火種的無畏氣概。

　　八年烽火中，在著名教育家蔡元培題寫的“剛毅堅卓”這一校訓引領下，西南聯(lián)大始終以“滿江紅”的愛國熱忱，深耕高等教育土壤，光揚偉大民族精神。萬余名師生肩負抵御外侮、救亡圖存的神圣使命，精誠團結，親密“聯(lián)合”，教國家之所要，學國家之急需，艱難困苦，玉汝于成，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光輝成就。

　　沐光而行，組成西南聯(lián)大的三所高等學府一直有著優(yōu)良的歷史傳統(tǒng)。1919年的五四運動，是新文化新思潮在近代中國蓬勃興起的重要節(jié)點。北京大學成為這次運動的策源地，清華大學成為重要的運動力量。在運動的高潮聲中，位于天津的私立南開學校也接受洗禮，開始籌辦大學部。以后的“一二·九”等歷次愛國運動，三校無一例外都成為平津地區(qū)的主要愛國進步力量。

　　西南聯(lián)大由此深深記得“五四”，始終不忘愛國報國的創(chuàng)校初心。從1938年的“五四”開學禮到1946年的“五四”結業(yè)禮，學校每年都舉行隆重的“五四”紀念活動，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愛國熱潮。然而，這里已不是老北大和清華園，這里也不是巍巍南開，世界上再也難找這樣貧窘窳陋卻昂然屹立、堅持八年之久的大學。西南聯(lián)大沒有現(xiàn)代化的校舍，辦學場所主要設立在當?shù)氐乃聫R、商行和因疏散鄉(xiāng)間而暫時借與的中等學校。就連1939年夏天落成的124畝多新校舍，也位于祭祀場的“地壇”旁（今改為地臺寺）。這新校舍，與其說是一所現(xiàn)代大學安身立命的新校區(qū)，倒不如說是一個新開辟的山村一樣的群落。黃墻土坯的茅草房，“風聲雨聲讀書聲”聲聲入室的鐵皮頂教室，瓦頂?shù)氖程煤蛨D書館，參差的尤加利樹（桉樹），與盥洗臺連成一景的校園水井，房舍后零落的菜畦，配以身著現(xiàn)代西裝、古式長衫和中式旗袍的師生，終于把這里陶染成一個別致的文化聚落。

　　這所大學在物質上“不得了”，精神上卻“了不得”。擔任西南聯(lián)大校領導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曾有“大學者，非謂有大樓之謂也，有大師之謂也”的宏論，西南聯(lián)大正成為這樣的寫照。辦學八年多，馮友蘭、金岳霖、聞一多、朱自清、劉文典、沈從文、華羅庚、陳省身、吳有訓、費孝通等一大批享譽中外的名師大家集聚在這里，傳學論道，著書立說，成就卓著；楊振寧、李政道、朱光亞、鄧稼先、郭永懷、吳征鎰、任繼愈、汪曾祺、穆旦、許淵沖等一大批杰出英才從這里成長和起飛，最終成為國之棟梁和世之翹楚，影響深遠。

　　豐碑永立

　　抗戰(zhàn)勝利后，1946年，西南聯(lián)大迎來了在昆明的最后一個“五四”。學校決定在這天舉行標志八年辦學使命順利完成的結業(yè)典禮，并為新落成的紀念碑揭幕，鄭重而自信地彰顯其取得的足以寫入青史的不朽成績。

　　關于紀念碑的籌建，西南聯(lián)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在其《三松堂自序》中說：“1946年上半年，三校忙于分家和準備北歸的事，在有一次清華的校務會議上，梅貽琦說，我們在昆明待了七八年，臨走的時候總要留下一個紀念品吧。會上我就提議，留下一個有古典形式的紀念品。大家都說好，就推我籌備這件事情。我就籌備立一個完全合乎傳統(tǒng)形式的紀念碑。”

　　西南聯(lián)大仰山之高，承地之厚，擇定校園東北角一土丘為紀念碑棲身之所。沿碑之陽面前瞰，似可望穿昆明的眼睛——翠湖；自碑之陰面遠眺，則盡可遙望“北走蜿蜒”的城市龍脈——長蟲山。

　　全碑高約4.5米、寬約4米。碑陽由愛國學者、民主戰(zhàn)士、西南聯(lián)大中文系教授聞一多篆額，馮友蘭教授撰文，中文系主任羅庸教授書丹。在17行1134字的碑文中，作者以縱橫恣肆的筆調，“寓魏晉之駢體于唐宋之古文”，“有識見，有感情，有氣勢，有辭藻，有聲調”，將艱苦卓絕的辦校歷程、剛毅堅卓的辦學精神，乃至我國人民近代以來抗擊日寇的歷史、中華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史融匯其中，再現(xiàn)了西南聯(lián)大愛國主義的壯麗篇章。

　　碑文開篇以1945年9月日本在南京受降起筆，回溯了甲午戰(zhàn)爭以來半個多世紀中國人民面對日寇入侵而不屈不撓的斗爭史，表露著對抗戰(zhàn)勝利的無限喜悅、無限自豪之情。

　　碑文回顧了北大、清華、南開三校的抗日史實，特別是在全面抗戰(zhàn)的炮火聲中聯(lián)合辦學的情形：“自沈陽之變，我國家之威權逐漸南移，惟以文化力量，與日本爭持于平津，此三校實為其中堅。二十六年，平津失守，三校奉命遷于湖南，合組為國立長沙臨時大學……迨京滬失守，武漢震動，臨時大學又奉命遷云南。師生徒步經(jīng)貴州，于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六日抵昆明。旋奉命改名為國立西南聯(lián)合大學，設理、工學院于昆明，文、法學院于蒙自，于五月四日開始上課。一學期后，文、法學院亦遷昆明……河山既復，日月重光，聯(lián)合大學之戰(zhàn)時使命既成，奉命于三十五年五月四日結束?！痹谇щy萬難的危局中，仍要全力守護國家民族的文化中堅，這就是全民族抗戰(zhàn)必勝信念的具體體現(xiàn)。在全國人民的艱苦奮斗之下，全面抗戰(zhàn)終于取得了最終的勝利，其中西南聯(lián)大的勝利結束正是中華民族偉大抗戰(zhàn)精神的生動注腳。

　　碑文認為，“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，居東亞之天府，本應紹漢唐之遺烈，作并世之先進。將來建國完成，必于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。蓋并世列強，雖新而不古；希臘羅馬，有古而無今。惟我國家，亙古亙今，亦新亦舊，斯所謂周雖舊邦，其命維新者也。”在組成西南聯(lián)大的原有三校即將復員的情況下，回顧八年來精誠聯(lián)合的辦學史，最可紀念的有四個方面：

　　其一，在全面抗戰(zhàn)的曠代偉業(yè)中，西南聯(lián)大始終與全民族并肩戰(zhàn)斗，在教育救國的征程中開規(guī)模，立基礎，于我國家亦有旋乾轉坤之功。其二，組成西南聯(lián)大的三校以“不同之歷史，各異之學風，八年之久，合作無間。同無妨異，異不害同；五色交輝，相得益彰；八音合奏，終和且平”，共創(chuàng)了聯(lián)合辦學的偉大奇跡。其三，“萬物并育而不相害，道并行而不相?！?，西南聯(lián)大“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，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，內樹學術自由之規(guī)模，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”，成為真知、真理、真言與真人的守護者。其四，繼晉人、宋人、明人南渡之后，以聯(lián)大人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南遷是為又一次南渡，但惟有此次能取得全勝，揚眉北返，實在值得紀念。

　　碑之陰面，是抗戰(zhàn)以來西南聯(lián)大從軍學生題名錄，由中文系教授唐蘭篆額、數(shù)學系教授劉晉年書丹，鐫刻著834位從軍學生的英名。八年來，西南聯(lián)大的從軍師生（其中含一部分女生）前后約1200人，他們投筆從戎，效命抗戰(zhàn)疆場，書寫了可歌可泣的英雄篇章。復員之際，學校成立校志委員會，決定把這些年輕的名字勒碑刻銘，載于校志，致以民族解放的最高敬禮。

　　全碑從形式到內容，充盈著一股堅韌奮激的氣勢，彰顯著師生們?yōu)榱藝颐褡謇鎴F結一心、抗戰(zhàn)到底的偉大聯(lián)合精神，洋溢著強烈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，是一件兼具歷史、文學、藝術和文物價值的中華文化佳構，也是一件極富愛國主義教育價值的歷史文化珍品。

　　舊邦新命

　　作為碑文的作者，馮友蘭先生一生對這篇千字文極為看重。清華復員后，他曾多次重讀和審視這篇舊作，始終將其作為自己的得意之作。同樣，西南聯(lián)大師生在不同時間、不同場合，也對這一紀念碑表達過由衷的喜愛。楊振寧先生在清華大學中文系的講演中說：“這篇碑文寫得非常之好，西南聯(lián)大的精神，西南聯(lián)大的意義，西南聯(lián)大的影響，都淋漓盡致地寫出來了?！睏钍冉淌谥卦L西南聯(lián)大舊址時，曾佇立碑前，無限感慨地說：“聯(lián)大經(jīng)歷過怎樣一個歷史時期?。】茖W人才和革命志士的同時涌現(xiàn)，給聯(lián)大的歷史帶來了殊榮。這種優(yōu)良學風和革命傳統(tǒng)，在新的歷史時期依然可以激勵一代新人！”

　　舊邦新命，歷史的車輪始終滾滾向前。恰如馮友蘭先生后來所說，“紹漢唐之遺烈，作并世之先進”，“于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”，“這不是歷史的陳跡，這是將來的偉業(yè)。我常以身為中國人而自豪，因為中國人既有輝煌的過去，又有偉大的將來。我們現(xiàn)在的工作，有‘承先啟后，繼往開來’的意義。所謂‘舊邦’就是祖國，就是中華民族。所謂‘新命’，就是建設社會主義。現(xiàn)在我們常說的社會主義祖國，就是‘舊邦新命’的意義”。

　　深讀這篇雄文之后，我一次次來到碑前瞻仰，在晨光中、在暮靄里、在月色下，也在陽光灑滿、在雨露滋潤的多個瞬間，凝望這座連接中外與古今、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、歷史與現(xiàn)實、過去與未來的熠熠豐碑，為之贊嘆，為之回味，為之自豪。

　　如今，這座有著特殊意義的紀念碑，也復制并矗立于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、南開大學和云南師范大學呈貢校區(qū)的校園。我們走近它，瞻仰它，吟誦它，吸收它身上所散發(fā)的中華民族智慧與勇毅的光芒，愿時刻向五千年來光輝燦爛的中華文明看齊，共同奮進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征途上。

　　（作者單位：云南師范大學歷史學院）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5年11月28日 第04版